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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自由副刊】 Apyang Imiq/翻土的声音

【自由副刊】 Apyang Imiq/翻土的声音图◎徐至宏

◎Apyang Imiq 图◎徐至宏

王大哥和锺大哥是我们这可以翻土的人,王大哥是Truku(注一),锺大哥是Ngayngay(注二),一个住支亚干,一个住隔壁凤林镇。

初始下田,那时还在东华大学担任研究助理,我老实得可爱,纯粹享受「传统」在我心里的波澜。用手拔草、用手洒肥料、用手翻土,腰痠背痛当修行,强迫肉体归向自己浪漫幻想的传统中。

好几次,Tama(注三)说用割草机帮你好不好,我说不要,他索性趁我不注意,开着吉普车,在田里驶来驶去,转圈圈,压扁茂密小花蔓泽兰和大花咸丰草。

2017年,我正式离开东华,当一个全职农夫,心想土地这么多块,光是几坪小米田,就弯腰到夜夜麻烦室友按摩全身,只好认分地学使用割草机,手机储存两个大哥的号码,按季拨打。

王大哥的曳引机有两排双刀,他是部落唯一投资翻土事业的长辈。他满脸鬍渣,说话用喉音,大声却传不远,脸庞鬆垮,下巴白鬍子像扫把,一条下垂到胸部。

他第一次来我田里翻土,看着巨大轮子和刀片将杂草压平,依序搅入泥土,心里很兴奋,乳酸累积的手臂和腰间,疼痛瞬间抹平。我自以为传统的美梦片片碎裂,弯腰除草的影像重叠:一个个Apyang,或蹲或坐,铺满四分地,只要十几分钟,全部随着刀片统统搅烂,凝聚为现实,终于身体可以好好休息的窃喜。

四分地刷了一半,光秃秃好乾净,像洗完澡,阴毛刮乾净那种通透舒畅。土地重获新生,进入轮迴的第一阶段。他突然熄火,从高大的轮子上爬下来,走到红色的茄苳树对我说:「帮我去买一瓶维士比,天气太热啊。」

我还在讶异不知如何回应,「钱算我的,不包含在翻土里面,记得要纸杯。」

他在树荫下等我,一副休息时间要聊天的样子。把酒递给他,安静坐一旁。他问我要种什么,我说小米。你是老人喔,只有以前的老人种小米。我绕过为何而种,免得他将我打回浪漫传统的原形,叔叔你看过人种小米吗?

「有啊,爸爸妈妈那个年代都种小米,现在没有了,大家都懒惰。」他边喝边说,白鬍子沾到红色液体。

即使现在部落里闲置土地众多,休耕补助鼓励让土地休息,实则是负担不起种植成本远高于收益,每到春、秋季,许多土地等着休耕补助带来的微薄新台币,乡公所排定一块块土地检查绿肥的生长情况,在稽查人员到来前,土地上必须冒出硬质玉米、太阳麻或虎爪豆,所以翻土都得早早预约,王大哥也忙(喝)得不亦乐乎。

往后数次,我一直是王大哥的忠实客户,虽然明明半天可以做完的工,他总是切分成好几趟,抱怨下雨土太黏,抱怨太阳热到无法呼吸;虽然有社交障碍的我,受不了每一次都得陪酒聊天找话题,但怎么样都好过我自己肉体慢慢来。直到有一次,他成为我的拒绝往来户。

有一年春天,我请他翻土,他照往例翻了一半,接着坐在树下等我带酒来,没一会儿,他老婆骑着机车出现,远远地臭骂他不要再喝酒了,「弟弟,不要买酒给他了。」女人当着我的面,好像我很乐意当一个酒促先生。

王大哥生气咆哮:我工作很累,喝一点不行吗?你他妈的管我那么多干什么。两人在田里吵架,连一旁的水圳都安静,听不到哗啦啦的流水声。我尴尬的同时,担心他今天是不是又要拖工。没多久,天空下起大雨,翻土工作正式暂停,他说几天后再来,半推着老婆一起回家。

几天变成几个礼拜,最后索性一个月看不见人,我也错过种植的最佳时机。延到三月中播种,提心吊胆地害怕小米和红藜会被颱风吹倒。Tama说太多人给他翻,等轮到我的时候他就生病住院了。

我不得不担心每一次找他来是不是害他,是我每次无法勇敢拒绝,亲手递上酒瓶到他嘴里,是我每次当他的下酒菜,加速他脑袋被酒精麻痺。自然我理解他不想我们只是主雇关係,部落人习惯如此,若请人来田里工作,除了新台币的交换,更要有口水的交换,陪伴聊天才不至于沦落仅是数算新台币的难堪。但我实在撑不起一再拖工影响种植规画,也撑不起自己是公卖局代言人。

从此之后,我改找锺大哥。

锺大哥身形娇小,说国语带着浓厚客家腔,鼻音用得很多,听久了头会晕。他是一个聪明干练的老人家,老锺老锺,他自己介绍走踏江湖的艺名,你跟别人说凤林老锺,大家都知道是我。

老锺的地盘不只万荣乡和凤林镇,还跨越万里溪到光复乡。他做事老实,翻土细心,曳引机后面的道具种类丰富,除了刀片,还有风火轮和滚走切碎杂草的铁棒。

跟他约早上六点,他五点半就来田里,翻一次不够乾净,还会主动要求第二次,但钱没少算,翻几趟就收多少钱,我第一次给他翻一片玉米田,草木乾净,省去很多后来除草的工作,那一季玉米长得高高壮壮,心里感激他的认真翻土。

唯一让我不适应的是,他例行性地翻土完要跟我聊天,比起王大哥还有酒相伴,他更是说故事的高手。

首先鉅细靡遗地说明翻土工序,先用齿轮切草,再用滚轮翻,才会乾净,等草都乾掉了,再搅一次土,包你种得方便,不过要再加一千……

接着开始说故事。好几次都一样,一个老人,一个中年人,我站着听他说故事到双脚麻痺。他似乎没知觉,脚像树根站立几百年。年代跳来跳去,有最近,也有好几十年前。故事一直讲,好几次我开始恍神,只剩眼睛看着他阖不起来的嘴巴。

他在我的田里看到兔子脚印,说抓兔子的方式就是先把田的四周犁出很深的沟,兔子进来后跳不出去。有一次老锺在田里抓到五只兔子,全部装进塑胶袋,绑紧后放到车上继续工作,回来全部不见,塑胶袋却好好地摆在一旁,绳子都没解开。「从此我不敢抓兔子了,兔子会变魔法。」

看到我的田里有树薯,就说起他的树薯被山猪啃,两百斤,手比出这么大的脚印,树薯被山猪啃到翻出来。我说我的树薯下面有洞,他说要小心,老鼠进去一个洞,从另外一个洞跑出去,蛇看到老鼠洞也会进去,但老鼠洞不是直线挖,会挖一个过弯,像机车甩尾,蛇身体过不去,卡在里面,不是眼镜蛇就是南蛇。如果你看到土隆起来一堆,那就一定是蛇,小心小心。

我转话题问你认识我爸爸吗?许╳╳当乡长的时候我爸是村干事。

他听见关键字,开启下一段:许乡长有块地在他家旁边,老锺当兵回来跟他买这块地,乡长不卖他,就算一甲三万也坚持不卖。没多久,乡长跟着大家一起种槟榔,带来一些已经长了有些高度的槟榔苗。老锺问哪来的槟榔,乡长说水车寮的先生卖给他,一株六十元,是白色的糯米槟榔。老锺笑他,那个槟榔是他田里的,水车寮先生去他田里捡,根本不用钱,你被骗,这根本不是糯米槟榔,就是一般的子弹型槟榔。

乡长不信,老锺说不然你去跟卖家签契约,等到长大如果是子弹型槟榔,我一株赔一千块给你,乡长去问卖家,对方不敢承诺,几个月后,果然长出子弹槟榔。

乡长后来当上议员,老锺继续无缝接轨延长话题。

老锺年轻时,有一次被我们部落议员的老婆,抓去翻支亚干溪旁的土,他开着曳引车,载着议员妻子、两个漂亮女儿和一个来游玩的美国人到溪边,从这边翻到那边,其他人跟在后面播玉米种。

那时支亚干溪畔有一群外省人从事採矿工作,他们的据点称「辅导会」。外省人从辅导会冲出来,大喊这里是我们的停车场,你们怎么在这边翻土。议员老婆上前大骂:「这是国家的地又不是你们的地,你没有缴税我也没有缴税,这里是西林村就是我们的。」外省人说我要叫警察,议员老婆说不用叫,我儿子就是警察,双方争执不下,最后放弃翻土。

一伙人又跑去溪边游泳,衣服全部脱了剩下小内裤,喊着老锺一起来。老锺心想谁怕谁,脱了一起跳下去,玩到身体冷了,趁大家不注意,偷偷抱着衣服跑走,他怕外省人找麻烦,留下水里持续嬉戏的四个人……故事说完,我差点打瞌睡。

翻土不仅是翻土,连同地主和翻土的人一起搅和进土里,每一次整理土地,好像重新整理生活在支亚干的记忆。我们在盘根错节的土壤孔隙中,埋下各种田边话,即使担心工作进度又要推迟,或是面临那些不知如何反应的话题而感到尴尬,因为翻土,跟着引擎声、刀片转动撞击石头,吞嚥维士比、擦拭汗水、记忆陈述,悉数沉澱在土壤之中。●

注一:太鲁阁族。

注二:客家人。

注三:父亲。